漁子寿司

我不夠透明 我不夠真心

【绎夏】江柳共风烟


陆绎 / 袁今夏


喝口米酒吃点小橘子,热热乎乎过冬天。



陆绎不喜欢冬日。


北京城的雪下起来没完没了,一切都是白,莽莽苍苍的刺骨,势要把最后几分人情味也盖没。锦衣卫的府里不缺红热的一炉火,不晓得打什么年岁起开始叫陆绎觉察出喘不过气的沉闷。大约是从娘亲走之后,又一年在除夕薄暮的街头漫无目的走时陆绎想。


年关将至的街头每每不那么热闹。大红灯笼高挂,铺子馆子门前张贴红布告示,廿七到初七的闭门字样写得龙飞凤舞。锦衣卫从城头转到城尾,勉勉强强找着一家还没关彻底的小馆子,讨一口酒喝。


小馆子里只一位老板娘,擦擦手把几大枚铜钱换了一壶小酒,在陆公子说不用找零后道了谢又转身匆匆对付满物的物什,要在年关到来前将那些易潮的木头家伙都照顾好。


陆绎在门外的一张小桌边坐下来,自个儿倒了酒慢腾腾地喝。酒酿得早了,过喉几乎要烧个透彻。锦衣卫的飞鱼服绣鲤鱼,大红惹眼,他却觉得心冷。


年复一年,他快要不晓得“家”之一字究竟该怎样书写了。陆家的公子诚然是有家可回的,有一席好菜候着,陈年的酒喝尽了还有的添。但每支烛火都按部就班地看不见摇晃,他看不见雪下面灯笼的红了。


江边柳树尚没有抽新芽,在不知谁家袅袅升起的烟里垂落枯条。


酒冲进喉咙口,年轻的锦衣卫经历咳嗽起来。



“怎么忽然想起来要一起喝酒了啊?”


小火炉里添进木柴一块,滋啦溅起两颗星子。袁今夏望着火舌窜起,烈烈的红把小姑娘的脸映得亮堂堂。


“想喝了。”陆绎把她从地上提溜起来,顺手给她抚平衣褶。袁捕快今日不做捕快活计,换了一身漂亮红衣,白里子,散下长发颇有小娘子的做派。陆大人盯着她片刻,移开眼神时弯了唇角。


“来杭州城一趟,又是年关,该喝口小酒了。再说,”陆绎好整以暇地侧目,他穿了身月白色长衫,显得颇清风明月,“你不想喝么?”


红衣姑娘往支棱起来的凳子上一坐,小夏爷半点不拘谨地把腿翘起来,摆出侠气江湖的姿态:“小爷奉陪到底,咱今夜不醉不归!”


袁今夏的酒量究竟几斤几两,除她自己以外没有人比陆绎更清楚。或许这小姑娘自己对自己喝多少就要倒没甚了解,陆大人倒是乐得看她醉醺醺,像一朵盈满的桃花,拿泡软了的嗓子喊哥哥,没轻没重往他身上扑。唯一难堪的是她倒了就忘的酒品,一觉醒转又变回警惕伸出爪牙的猫儿,一双眼骨碌碌地转,耳廓还红得跟前夜的桃花似的,偏偏就是不认账。


大过年的,他还不至于存了把她灌醉的心思。陆绎想,他并非坐怀不乱,但也不至于天天抱那种念头罢。


——想亲她也不必专挑迷迷糊糊的时候亲。


温好的酒被端上桌来。小姑娘眼睛一亮,并不晓得对面陆大人心里给她打了多少小九九,伸手先一步把酒壶抓住。


陆绎收回手,瞧着她有模有样地斟酒,还记着倒了头一份先往他这边推过来,再给自己十成十地满上了。


酒盏没那么大,陆绎知道袁今夏要嫌太秀气,早吩咐下人换了大一圈的小碗。于是袁捕快眯眯眼,酒碗端在手里温热,端起来就要遥遥一碰。


好一副小酒鬼样。


“好像多久没许你喝酒了似的。”陆大人好笑,抬手过来替她把唇边酒渍擦去。


他这动作实在行云流水,袁今夏愣了一愣才晓得要往后缩一缩,眼上颊上都泛一层薄红,不知道是喝得急了还是陆绎的指尖太凉。姑娘小兔子似的呆了呆,恢复原本姿势时眼神飘飘忽忽。


她慢腾腾又抿了一口酒,把碗放回桌上时咂咂嘴又咂咂嘴,露出一点惊奇的神情:“是米酒啊?……还是新酒?”


陆绎跟着她端起来文邹邹喝了一口。“不然你是怎么一口气干了一碗的?”


喝得快了自然分不出好劣,袁今夏吐吐舌。


她确实半把月没沾过酒了,但北京城的酒似乎颇有北京城的风骨,要么则是陆府出来的酒太陈年上品,每每烈得她找不着北。但她晃晃手中酒碗,瞧见面上泛起的酒渣泡沫,柳芽儿似的淡绿,今夏大约记得小时候娘把这叫做“绿蚁”。


“原来陆大人也会喝这样的酒啊。”


新酿成的酒有新酒的粗糙,不那么澄澈见底。陆绎其实并不多喝这样的酒,一来怕今夏醉了要头疼,二来实在倦了冷冷清清的白酒一杯,不比粗糙瓷瓶里一口粗糙米酒的温热。


米香馥郁甘甜,有那么些酒酿的意味。


小姑娘家心思多,单单甜酒喝不尽兴,在截断这个话题后冲他眨眨眼,眉梢没留神偷跑出一点狡黠的小狐狸神色,“等我一下。”



袁今夏从她屋里抱了一捧小橘子出来。


好大一捧小橘子,少说也得有七八九个。抱在她怀里跟个忙手忙脚的厨娘似的,用衣摆上绯红的纱裹了,像某个偷偷摸出来的不听话的小姐。


“哥哥,”小橘子黄澄澄,骨碌碌滚进火炉里头,小姑娘直起腰把溅起来的柴火灰拍掉,“请你尝尝我小时候喜欢的橘子。”


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根头绳,三两下把长发简单地扎起来。


长大后的人似乎很容易想起自个儿的少年岁月。袁今夏做捕快做了这许多年月,苦吃得平常了,往往想起冬日就想起热乎乎的物什,带不回几两碎银也不缺的小旧火炉边一壶米酒一捧烘橘子。


“壶得是那种细长脖子的青瓷做的,我娘把那个叫梨花。你知道我家里也不计较要什么好壶好酒,反正不管什么壶,只要里头有一口米酒,就是一个好冬天。”今夏把脸捧住,指尖也透出薄薄的绯红。她喝不喝酒话都不见少,这会儿微微醺了,神志清明着,话更一骨碌一骨碌往外蹦。


陆绎也把脸撑起来,“然后呢?”


“然后……你还没有跟我讲你的冬天呢,”反应倒是出奇地快,今夏歪歪地伸手戳戳他的脸,“你吃过火炉里烘出来的小橘子么?”


——他差点忘了,这小姑娘喝了点酒胆子也要膨胀许多。


“我的冬天啊,不是什么好冬天。”陆大人低低的声音轻软得像羽毛片儿,马上就要破裂开来,但他稍微露出一点笑,“也没有烘小橘子吃。”


小姑娘显然没有被这温柔安抚,因为她沉默下来,下意识把嘴抿了,眼睛定定的瞧他,龙眼葡萄湿漉漉,好像快要泛起泪光。


“以后不会了。”她说,把手伸过去搭在陆绎的手上。他的手有一点凉,但她把它抓紧了。


“今天你吃了小橘子,以后也会有的,还会有热米酒喝的,哥哥,”红衣姑娘小小声地补上最后一句,“我也会在的。”



火炉擦出一声响。他们同时低头去看,小黄橘子已经变成了小炭球。上一秒还柔肠百转的袁捕快惊呼一声跳下地,颇娴熟地拿手把烫了的橘子拨出来。


她一面招呼陆绎也往地上坐,挑了个黑得透了的,吹着手指尖儿就往下剥。


陆绎拿了一个,松开时把今夏的手指捉住,“不烫啊?”


袁今夏瞧他一眼。“烫了才好吃啊。”她接着剥一朵六瓣儿花,露出里头黄澄澄的芯子,“和糖炒栗子一样,趁热打铁才最是有趣呢。”


剥开的小橘子被塞到陆绎手心里。小姑娘眯着眼笑,叫他尝尝。


果肉被烘得热乎乎,烘烤后有草木气息,甜蜜蜜得很。


陆绎在旁边姑娘亮晶晶的眼神下笑了,然后另一半小橘子就被递到了她的唇边。白衣的丰神俊朗的陆大人十分顺从地在地上坐下来,拿过小橘子时稍微皱了皱眉,接着开始剥起来。


袁今夏悄悄瞥他一眼,唇角弯起来的笑得像只猫儿。



最后一瓣小橘子是陆绎吃掉的。


袁今夏喝得要把眼睛都眯起来。


风吹得外头树枝跟着呼哧呼哧响。杭州城没那么容易下雪,烧得通红的火炉在沉下来的天色里变成一颗生了根的流星。


陆绎的冬日从来不是好日子。但有小姑娘在身边,于是大寒的冬日也成为了暖洋洋的好日子。


姑娘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,脸颊已经变成桃花,粉扑扑的熏上眉眼。


她笑得也像桃花,说:“哥哥,跟我回家过春节罢。”


-完。


记得戴口罩,年夜饭也要热热乎乎好好地吃。

祝除夕安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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